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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伯牙x你】遇琴

#伯牙真好看


  

一.

你初醒来时,只觉得被雪水包裹着,那寒意从皮肤经络通往心口,四肢百骸俱冷。

大抵是久居江南水土,温软的杨柳风熏着,你也便从不知冰霜滋味儿。即便后来循着师父的意思去了洛阳城,到了降妖司,也只知一年中岁末才有如此彻骨的寒意。此时尚是十月中,本该时天高气爽之时。可直到你睁开眼看到冻得通红的手指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节,这才猛然发觉,是到了昆仑山了。

你躺在一处岩洞里,一旁有染得正旺的篝火,那点热源让你有活过来的感觉。衣料起初被雪水粘湿,紧紧贴在身上,不一会儿也逐渐烘烤干。一旁摆着些干果和水,你只觉嗓子干涩,便尝了一口那水。清泉淌到嗓子里,极透彻,却又极苍凉,仿佛能立时在胸腔肺腑里结成冰。

你明白是有人救了你。若不然,你独身一人来到昆仑山,又受不住严寒晕倒在雪地里,即便没有遇到什么凶残的野兽精怪,也势必会在那片白茫茫的原野中彻底昏死过去。

身旁的篝火烧得正好,柴薪是新添的,他应该还未走远。你起身想寻觅些泄露他去处的蛛丝马迹来,忖度着能当面感谢。当然也存了私心,若他是个当地人,必定会对你此行的目的大有帮助。

甫一想到这里,你就叹了口气。

你来到降妖司的第二年,连收妖的本事都没熟练,洛阳城便遇上了始料未及的灾祸。

城内外层结界被不知名的邪妖所破,镇压的大妖小妖都大肆作乱,原本驯服善良的妖也受了浊气侵蚀,逐渐失控起来。市坊朝廷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,降妖司各派都竭尽所能镇压这来路不明的大妖,却仍不能阻止它分毫,仅余最后护着皇城周边的结界,也岌岌可危。

掌司大人李淳风为妖怪所伤,至今昏迷不醒;狄博通铤而走险,意图寻找这妖怪的老巢,究其弱点,却至今未归;永宁师姐守在师父病榻旁,一刻不敢合眼。

好在在同这妖怪的交手中,有阴阳弟子发现它魂归为土,妖力也源于土。降妖司向来遵循五行相克之道,若是能有归于木行的大妖相助,降妖定会顺利很多。可眼下降妖司各色妖灵要么溃逃四散要么助纣为虐,千古大妖更是从未现世,哪能找得到呢?

司内上上下下都日渐颓唐,眼见着连最后一块阵地都要崩溃。你看着街道上逃难的百姓,路旁遭受无妄之灾的尸体,听着夜班孩童忽然的嚎哭声,只觉得世事难料,仓皇而不知何为。

终于,在降妖司正厅的牌匾被妖气震裂的那一刻,你脑子里一热,对着场内无数哭丧着脸的弟子朗声道,“各位切勿愁虑,我去寻那大妖。”

行箧盘缠,衣物干粮。你带着这些过渡口时,永宁担忧地拽住你,“你果真能找到那木行的大妖?不要冒险。狄博通尚不知所踪,你若是步了他的后尘,我可怎么跟师父交代?”

你看着这时才露出些许女儿情态的师姐,忽然觉得眼眶发酸,只低声道了句,“我自然能找到。”

可到哪里找呢?你苦笑。

你只听师父生前无意间提及过,昆仑山有木行大妖。可那妖是善是恶,相貌如何,脾性如何,如今是否还在昆仑,你一概不知。

你一路向西北,在塞外的马嘶声中揣着那份孤独和落寞,直到风沙终于被陡峭的山崖代替,终于看到了那片尚有绿意的山麓。

你几乎是颤抖着腿慢慢往山里蹭,愈高处雪愈深,寒意也顺着衣料侵入,填充着每一处骨头缝儿。一路上的疲惫在脑子里闪出白光,你讶然,心道,原来这儿也会有闪电么。

你抬头,眼前却只有白茫茫一片,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

  

二.

你揉了揉僵硬的脚踝,起身想去找救了你的那好心人,脑子里却一直徘徊着这些杂乱的事。

打断你思绪的是一抹弦音。

那琴声清越通透,却又孤寒萧瑟,透着股绝世独立的寂寞。仿佛冬日里透过澄澈湖面的阳光,暖意被积雪和冰层过滤,只余那悠长又纤细的明亮。

你从未想过在荒山中能听到琴声,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,只愣怔在原地,听着那琴声和缓地流淌。

山中极静,又是刚落了雪,只有偶尔一两声鸟鸣从远处隐约传过来。那琴声就在这片寂静中鲜明而朗阔地大开大合。从沉重高昂到细密清朗,若山若水,忽暗复明。

一曲奏罢,万籁俱寂。

你转过身,一眼就看到了岩洞外不远处那端坐在雪地里的人。

他一身白衣堪堪裹着清瘦的身形,腰间一抹墨色束起,虽瘦却不至于单薄,在琴身前挺拔端正地坐着。

这大概就是救了你一命的人。

你向他走近时,他只抬头看了一眼,并未理睬你,想来是不愿与人多打交道的。他深刻的侧脸轮廓映着清浅的眉目,显出一种既温雅又锋利的矛盾感。墨色的瞳琉璃珠子般透彻明静,只稍看一眼,便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。

你后来无数次回想这一幕,都觉得自己大抵是被昆仑的寒冷冻木了脑子,或又是被美色迷了双眼,竟没有发现他在这样低的气温里只穿着一席薄衫,坐在雪地里那么久下摆也未浸湿,显然并非常人。

你拱手道谢,礼数态度十分周全,他却还是不回应半字,只自顾自拨弦试调。你尴尬地立在原地,不一会儿便觉得踩在雪地上的双脚都冻麻了,没什么知觉。

你不知该往何处去,也不知该说什么,支支吾吾很久,终是哑然,心里也如同这雪原一样苍凉。

那会儿天上又开始落雪,你搓着通红的手,只觉得轻薄的雪花儿粘在睫毛上头发上,用力眨了眨眼,那泛着凉意的雪融到眼眶里,涩得厉害。

琴弦一声清脆急响,然后骤然停下。他抬手抹掉了手腕上的水珠,指尖蘸着那温度和咸意捻了一捻,似乎是不解你为何要哭,凝视了片刻轻声道,“若是觉得冷,就回山洞去吧。”

你后来才明白,他原来不是冷漠,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复的便沉默以对。

也是,有哪个冷漠的人会把昏倒在雪地里的陌生人带回去,还为他准备水和食物呢?

他只是不愿多说而已。

就像你同他道谢,他听到,也明了,那便足够,无需多言。

又像是你问他这山上有没有什么修行高深的大妖,他略微思索,回复你不知道。

他没见过,却不清楚是否有什么大妖,便也只是说他不知道。

你看,他的心思有时便纯挚过头了,甚至不知道自己便是那修行千年的大妖。

他一刻不离那古琴,仿佛生来一切便是那琴,也只有那琴,世间的百般风情和悲欢皆同他无关。

他说他叫伯牙。

与那千年前精通琴艺的楚人一个姓名。


  

三.

大雪封山,出行和寻觅太过困难。即便你心急如焚,也只得在山洞里等着山中放晴。

随身携带的玉米面馍被紧紧包裹着,即便在风雪里滚过这一遭,也没有丝毫纰漏,这出自于降妖司最老的厨娘之手。你初到司内那些日子,每每因完不成任务而晚归,赶回司里时,大家都早已吃完了饭。她总是在后厨里守着,为你留着饭菜,熨帖地温在锅里。

她说你像她早逝的孩子,因此格外关照你。停到你要远走寻妖的消息时,她先是大哭了一场,然后便到厨房为你蒸了一大笼屉的馍馍,仔细地包了一层又一层。

她不会写字,便让永宁写了张字条夹在其间。一路上你始终不敢瞧一眼,只怕那一眼就没有决心再走下去。

你在火堆旁把干粮熥热,一边咬着一边打开那纸条看,墨色早已磨损得几乎看不清,笔画边缘模模糊糊晕出轮廓。

“此去山重水复,早归,早归。”

只看了这一句话,你便又湿了眼眶。

火堆里木柴噼啪作响,猛然炸开一道火星子,你这才意识到伯牙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弹奏,定定地看着你。

昏黄的火光映得他眉目柔和,似是染了温度,又似是一向平淡无波的眼瞳终于有了几分情绪。

你和他对视了一会儿,犹豫着把手中的玉米馍递给他,方一递过去,便又后悔了。这样谪仙似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吃这些呢?你只见过他饮山泉吃野果而已。

但你没想到的是,他却接过去了,冰凉的指尖与你相触时你哆嗦了一下。他就着边缘咬了一口,随即皱着眉咽了下去。

你有些忐忑,问他难吃吗。

他只摇了摇头,还给了你,“只是很多年不曾吃过这样的食物,不习惯而已。”

再次递给你时,他凑近了些,给你抹去了眼角的泪水。他的手指好像被热馍染得暖了几分,带着些许属于凡俗的温度,不再像是全然隔于尘世之外的某某。指尖从眼角划过去,复又用柔软的指腹擦干水痕,如玉如墨般的瞳孔似是带着温柔和宠溺的,如同大了你几岁的兄长,又或者隔世的情人。

你的手放在胸口,指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掐着手心,极力把那股陌生的悸动压下去,不让自己没出息地露出窘态来。

好在他的亲密态度也仅仅是浅尝辄止,很快便又将目光重聚到他的琴上去。

雪下了七日,你便在洞穴里听他弹了七日的琴。从起初的小心翼翼不敢言语,到后来的聆曲思物有感而发,你开始逐渐同他靠近起来。洞穴口堵了一块巨石以防止风雪灌进来,不大的空间被火光熏得温暖。你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,他低头不语,偶尔停下看一下看石缝中透过的天色。

他说他在昆仑山上只是为了守护一个旧人,那人多年前曾同他日日为伴,这会儿却只剩一把骸骨,掩埋在这昆仑山里。他在这山上不肯离去,只因为除却那人,世间再无人懂他。

彼时你还看不出他眼中的孤寂,也不曾将那脍炙人口的典故同他联系起来,只知道他说这话的神情那么平静。仿佛这山上大片苍茫的雪原,大风刮过时只飘起些细碎的雪花,历年的枯枝残叶,腐朽尸骸俱掩埋在那平静之下,只消一场雪融,便露出蚀骨的伤痛来。

你摇了摇头,不再去想那莫名而来的心酸。

“方才是高亢迅疾,气势如虹,我猜你想的是风雪雷鸣,这会儿轻快的便是明月清泉了。”你托着腮,笑着看他,虽不知是不是他的知音,但好在也将切实的感念同他说了。

他却停下弹奏,问了你一句,“为什么高亢的不是高山?轻快的不是流水?”

你听着这话耳熟,略微一思考,便觉得他是在拿你打趣儿。世人谁不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呢?

你含笑回他,“你虽和伯牙同名,却也不是那人,我更不是子期。弹琴和欣赏时个中感受自然是不同的。我听你的琴声想到的是风雨雷电,明月清泉,便这么说了。”

他的脸色却凝重起来,指尖一顿,语气几乎有种急迫感,“你知道伯牙子期的事?”

你莫名其妙地揉了揉后脑勺,“我自然知道,自春秋至今大唐,这故事流传了这么多年,还有过话本……”

伯牙鼓琴,钟子期听之。方鼓琴而志在太山,钟子期曰:“善哉乎鼓琴,巍巍乎若太山。”少选之间,而志在流水,钟子期又曰:“善哉乎鼓琴,汤汤乎若流水。”钟子期死,伯牙破琴绝弦,终身不复鼓琴,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。

世人多以伯牙子期喻知音相交,每谈及此,无不心向往之。

他默默地听完了你的话,半晌都没有言语,许久才苦笑了一声,“我竟不知,世间已过了千年。”

他定定地看向手中的琴弦,眼中难得的带了些许哀愁的颜色,又像是透过那琴弦看另一个人。

世间已过了千年。

你暗暗地琢磨着这句话,心头那点迷雾般的疑惑仿佛被什么点透了,露出不可思议的真相来。

若伯牙并非重名,若他……

自来山中那处处的不对劲终于找到了解释,他对琴的痴爱,对高山流水的执念分明都在情理之中,而非琴师刻意模仿或追念前辈。

而那埋在昆仑山的骸骨,也只可能是钟子期了。

可伯牙作古多年,凡人怎可能活这么久,只有妖才可能有如此漫长的生命。你试图否定自己的猜测,却猛然间心念一动。

人未必不能成为妖。

舞坊里的阿蛮姑娘不正是因执念太深而化为妖?

伯牙绝弦,绝之一字多么刻骨,他的执念未必浅薄。山中千年的时光不会将之磨去,只会使它越来越深刻,如同扎根于骨中的刺。

你已经忘记了该说什么,只愣怔地看着他的面容,耳边闪过师父曾说过的话。

昆仑山上,隐居着木行的大妖。


  

四.

你从未感觉如此被上天眷顾过。

你以为路途遥远,劫盗匪祸扰人,却一路平安行至昆仑。你以为山路艰险,苦寒难忍,却被他从大雪中救回。你以为离家久远,孤独冷清,却能听得一人为你弹琴,为你擦拭眼泪。你以为这昆仑山绵延千里,你或许这辈子都找不到那妖怪,却在初入山就遇上了他。

你激动得说不出话,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,猛然站了起来。

他疑惑地看着你,惊讶于你的过激反应,甚至忘了拂开扑到他身上的你。

你好不容易将情绪平复,拽着他的袖袍颤着嗓音把洛阳的现状说给他听。从那恶妖的种种罪行,到城中百姓的惨状,再到你的来意。你的思绪混乱,絮絮叨叨地说了太多,但好歹是将意思表达得足够清晰。

他没有回答,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中,火光掩映下的眉眼宁静柔和,睫毛微垂着看向下方。

你跟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一眼,这才发觉你的姿势是多么不雅,你整个人贴在他的胸膛上,手指将他整洁的衣袍攥出了褶痕。你忽然发觉原来他身上并不是没有温度的,他的衣料泛着淡淡的体温,胸前有规律和缓的心跳。

你闻到他身上被松木雪水晕出的薄香,脸颊有些发烫。

你甚至厚脸皮地想到,若是他随你去了一趟洛阳,便发觉俗世喧嚣的好处来,说不定能留在城中呢不再回山呢? 

人说伯牙绝弦,是因痛失知音,此生不愿抚琴。可他却愿为你弹奏,可见是接纳了你对于他琴音的见解。他既然寻不到知音,你也能做他的知音,你那么喜爱他的琴声。

可下一刻,你的欢喜心绪却全部消散,一点儿也不剩。

他慢慢地从你怀中脱离开来,重新把衣袍前襟和下摆都整理好,又变得那样端方严谨。他看着你的眼睛,深沉如墨的瞳色仿佛晃过一丝动容,却还是坚定地摇头。

“我不会下山的。”

简单的一句话,就把你的全部热情都浇熄了。

手心里切实的温软布料触感被抽离,你握紧了拳,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。直到洞穴外的风自石头缝里吹过来,刮过你的胳膊掀起一层寒意,你才回过神来。

“为什么?”你颤着嗓子问他。

他却只淡淡地摇了摇头,“我说过我要守着他,不会离开的。”

“但你可以再回来呀。”你不能理解,结结巴巴地解释,“不会耽误你太久的,就一两天,真的,真的,很快的。”

“一天都不行。”

“为什么?”你又一次重复追问,但其实你脑海里一片空白,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像个耍无赖的小孩子,苍白无助地重复着。

“昆仑山木秀地灵,蕴气充沛,我将他尸骨藏在了岩洞水源处,以妖气调理,可保之不腐。”他沉吟片刻,还是轻声开口,“离开片刻都难以为继。”

你这才明白为何同他在一起时感觉不到妖气,原来不仅是因他修行远胜过你,盖因他将如此厚重的力量用于保钟子期的尸身不腐。

你愣了很久,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如何说服他下山,而是想,原来这几日来他只是为那长眠之人鼓琴,同你无丝毫干系。

多么自作多情。

他从不在乎你听到什么风雪雷电,清泉明月,他追求的只有那一句高山流水。

你终于放弃,咬牙对他说了句,“你的琴不是摔了吗?你不是发誓过自此再不弹琴?还是你要对着他的尸骸弹?”

你听到自己的声音粗哑难听,你从来不知道自己说话可以如此尖酸刻薄,像淬了毒的利刃直挑人的痛处扎。

他只那样安静的看着你,那样安静的,没有表情地看着你,连你自己都觉得无趣。

你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他不愿施以援手而恼火,还是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悔。又或者,你只是看到他如此沉湎于一个死去的人而感到失落和不甘。

这会儿无人照顾的火堆愈燃愈弱,逐渐扭曲黯淡,连带着热度也消散在白烟里。

你裹紧了衣服,只感觉心头和指尖都是一片无知觉的麻,努力压住嗓子里的隐隐哭腔,“整个洛阳城的百姓都比不上一个去世的人,对吗?”

他的语气依旧平稳淡然,“并非比不上,而是比不得。”

“求求你救救他们,”你依然不死心地哀求着,“钟子期也必定愿意看到百姓们安居......”

他神情一变,似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,想要对你说些什么,却被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打断了。

那是玉石碎裂声。

你脸色一白,低头看向腰间。

腰间所系的玉佩用灵力与洛阳城的结界之灵所牵连,玉佩之色泽映照了城内结界的状况。前几日这青玉虽色泽黯淡,却仍能看出水润之色,而方才,玉佩随着一声脆响,崩出了裂纹。

城内最后的结界,破了。


  

五.

天还未放晴,你就冒着雪往回赶。

玉佩上的裂纹触目惊心,破碎凌乱地刻印在青白色纹路上。你默念着法决,试着去感触,却难以在其中寻到一丝灵力,仿佛这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玉佩。

不敢想象城内现在该是一番怎样的景象。

你从山中出来只花了一天时间,不知该不该感谢一入山就遇上了那人。你苦笑,兴许是该谢他绝了你的所有念想,可甘心回到洛阳城与同门们共迎灾祸。

世上木行大妖不只他一个,可你却把所有时间作为赌注押在了他一人之身。如今谜底翻开,你输光了所有,还搭上了那些不该有的遐思,只好狼狈离开。

临行前你看到他清冷的眼眸里有了些许不同的颜色,墨玉般的瞳孔极深处仿佛涌动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情绪。你冲他摆了摆手,不敢再多情地以为那是不舍。

脚踩到雪地上还是那么冷,你却无心顾及,眼瞧这无垠的雪色,一步步不停地走着。

幼时你问过师父一个问题,为什么归时的路总比去时短?那时师父总带你到山下的镇上买桂花糕,每每清晨时分沿着林间小路蜿蜒而下,裤脚布鞋上粘了凉爽的晨露。你拽着师父的衣袍一角,看着崎岖蜿蜒的小路,走上一会儿便要问一句,“师父师父,我们什么时候到呀?”

那时你觉得那路漫长极了,走了好久好久才看到镇上飘起的炊烟,闻到镇口小巷的米酒香。等抱着包桂花糕被师父牵着回去时,你却发觉沿途的路仿佛变短了,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家。

这到底是为何?

那时师父揉揉你的头发,轻声笑道,“那是你太馋了,去时总心心念念着尝到第一口,等买到了,就不急了。路,自然也就短了。”

你如今才知道,原来买不到,路也会变短,因为失望也同样能把期待浇灭,把急切抹去。

你看到洛阳城古旧斑驳的城墙时,才惊觉已然身在洛河畔了。回家的路途太短,短到你不知该如何对城内所有等待着的人讲述你的一无所获。

往日热闹喧嚣,摩肩接踵的坊市只余萧条。舞乐坊少了娉婷的身姿和缥缈的乐声,城郊杏花村里的醇醇酒香也被血腥味所取代。城中妖物肆虐,四处是走尸饿殍,魍魉邪怪。

惊惶的百姓们躲在降妖司内,白天夜里都不敢外出,只战战兢兢地相互依偎在亲人身旁。幼儿妇女不时低声啜泣,老人沧桑的叹气声也时不时沉沉砸在人心底。

你忍无可忍地施法收了在降妖司门前挑衅的三两只小妖,急急地赶往后殿。

掌司大人已经醒来,日夜不休地指挥着降妖司上上下下抵御着群妖的一次次袭击。

听你禀报完了此行的经历,他并未过多怨怼,“他千年都不曾出过山,不愿入世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
他叹了口气,大伤未愈的脸色如纸苍白,“道不绝人,总会有办法的。只是,不知这城中还要再死上多少人,我降妖司还要再搭上多少名弟子才是个尽头。”

他翻开妖物志,在一幅临摹图旁记下几笔,“伯牙,人化为妖,居昆仑山内。”

你明眼地瞧清了那幅画像,画像中人方脸细眉,中规中矩的长相绝称不上俊美。你指着这画问道,“这是……”

“这是司内前人临摹的伯牙肖像,据说原作是自春秋时见过他的一位画师所绘,兴许是可信的。”掌司答道。

你又将这画像看了又看,画中人的眉眼鬓发却无一处能同山中那人出尘的容貌对应起来,你疑惑地盯着方写下还未干的墨迹,忽而发觉,该是有什么不对。

可还没等你想出个所以然来,殿前就传来了一声惨叫,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和叫喊声。

“不好啦,妖怪闯进来啦!”


  

六.

隔了老远你都能感受到那妖物强大且霸道的妖气,如同黑洞般侵蚀着四周的生机。它所到之处草木无不枯黄零落,水泛起浊沫。

那妖怪大约是修了什么邪术,青灰色面容狰狞可怖,躯壳宛如枯木老朽的树皮,疙瘩丛生,令人作呕。暗色的瞳孔没有呆板无神,显然是早已失了神智的。

失了神智,却仍不放弃报复降妖司,抑或是为了报复而宁愿失了神智。直到把下半洛阳城都毁于一旦,结界尽数破开。你不敢想象它的执念有多深。

你从未想过独面这等邪物,可如今,也不得不直面了。

掌司大人尚虚弱,连灵力都无法使用。其余弟子要么在城中巡逻无法赶回,要么已经在这妖物无差别的攻击下受了重伤,唯有你因至后院禀报而毫发无伤。

身后的大殿里,上百无辜的人正面临着绝望,他们把存活的希望寄予降妖司,而降妖司眼下只有你一人能战。

你握紧了手中的符咒,一步步踩着大殿前的砖块向那妖物走去。重靴踩在地面上的咯噔声听得你牙齿都在发抖。你熟练地抬手施法,看着掌心里的符纸燃烧,化作实质的力量向那妖怪扑去。

你这时方明白自己的渺小,用尽了全力的灵术没有丝毫作用,那妖怪依旧缓慢地向大殿人多之处走去,似乎是受了生人之气的影响。

你想也不想的冲上去试图拖住他,却完全阻止不了他的脚步,再多的法术令咒都无济于事。他或许是觉得你烦了,一手掐起你的脖子举到空中,喉咙里发出低沉阴森的怒吼声。

脖子仿佛被铁索紧紧缠了几圈,一丝气息都露不进去。你胸腔里传来剧烈的呕吐感,却动也不能动,四肢逐渐在这窒息的痛苦中麻木。

大概是要死了,你心想。

自进入降妖司第一天起,就有很多人教导过你,无论游侠术士还是医师,无论何时何地,都要为守护城内安宁而尽心尽力。

可从没有人告诉你,若是拼上了一切也不能守护这神都又该怎么办。

你恍惚间听到那妖怪怒吼了一声,然后猛地将你扔到了一旁,头重重地磕到石块上,震得脸颊都发木。

你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站起身,一回神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白影。

那一身白袍的大妖正和那恶怪缠斗着,两股强力的撞击震撼着四周的一砖一瓦,你甚至听到铁艺的雕像泠泠震动声。

那是伯牙。

你愣怔在原地,不知该庆幸还是感慨,眼前还因为方才的窒息而忽明忽暗,到处是光影浮动。忽而一片飞溅的瓦砾向你袭来,你来不及反应,只瞪大了眼看着那锋利的棱角直直地朝你眼前劈来。

耳边一声叹息,你被一人拦腰抱起,迅速飞上屋檐,躲过了那东西。

一别几日,他的声音你依旧熟悉。那种泛着清悠的温声叹息让你心头发酸,你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说出话来,“你,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我用妖力循着你的踪迹,见到城中景象的确凄苦,才匆匆赶来。”他摇了摇头,将你安置在一旁,回身沉声道,“日后再说,我先应付这妖。”

虽说有妖性相克,你却看出伯牙应对那妖并非得心应手。他的琴音逐渐低沉,不似山中时那般畅快写意,而是愈发艰深晦涩,不时停顿一两处。他紧皱着眉头,胳膊上经络鼓起深色,一头墨发被妖气扬起,凌乱而艳丽地散乱着。

那妖原先是能与他打个平手的,却因这些日子降妖司的抵抗多少耗费了些精力,此刻逐渐不支落了下风,但也不至于败退。

你揪心地看着伯牙的肩头愈发委顿,心里也被那一声声弄弦声催促着发慌。

终于,城内巡逻的一众术士听到风声赶回了降妖司,上前去助力,最后才勉强制服了那妖。它无力地瘫倒在地上,满目仇恨和愤怒,周身的妖气一阵一阵地波动。

大妖的溃败让那些狐假虎威的小妖也没了指望,纷纷夹着尾巴逃窜,城内混乱的妖气一时间俱清。不知是不是近日里被这无妄之灾折磨过头了,大殿内的百姓和司内弟子都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到了头。

人们欢呼雀跃着跑回久违的家,司内负责收妖的术士走到那大妖身旁准备封印。四周虽然还狼藉一片,但也因妖气的退散而明朗了许多。

终于结束了。

你跑过去扶住差点倒下的伯牙,看到他全无血色的面容。他扶着你的胳膊在一旁坐下,调息凝神后才慢慢睁开眼,哑着嗓子说了句话。

“我不是伯牙,而是他的琴所化的妖。我生来没有姓名,便用了他的名字,”他垂眸,轻声说,语气里似是带着些许遗憾,“你那日离开时,似乎误会了些什么,我还没来得及说,你却走了。”

“怎么可能?你明明——”

你明明琴艺那么高明。

你还没说完便卡住了,也是,琴妖怎可能不会鼓琴?

他只淡淡笑了笑,松松地握住了你的手,“我神智初化时,见到的第一人便是伯牙,因此对他格外念念不忘,他死后也……”

他似乎是难以再说下去,只叹了口气,另起了一个话头,“子期逝世后,他感念世间再无知音,便将我搁置起来。那一过就是十几载,我被搁置在柜中,尚未化出形体,灵识不堪忍受那寂寞,便在黑暗里睡了十几年。”

“被人吵醒时,我才知道,原来是伯牙也去世,我被作为陪葬品入墓。”

“后来,我在他墓中修出形体,便带着他去了昆仑山。我又独自在山中过了很久,然后遇到了你。”

历经成百上年的事被他这样三言两语简略带过,你还是从那平淡的语调里琢磨到了一丝寂寞和怀念来。你未曾想过真相竟与你的想象差的如此之远,一时间哑然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他伸手摸了摸你脖颈上被掐出的青紫色痕迹,“这些年来,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出山去。可是一想到你独自走在路上,还要面对这样的妖怪,我就忍不住看一看,”他苦笑,“如你所言,他会想看着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的。”

“你走之后,我一直心绪不宁,不知为何连琴都弹不下去。后来我猜那就是世人们常说的想念。我想,当年伯牙不再碰我时,是否也和我一样,时时挂念着那人。”

他活了那么多年,可与人世打交道也不过那几十年,他还是那样淳挚的,连这话都说得生涩无措。

你紧紧攥着他的手,内心被各种复杂而剧烈的情绪交织,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,就听到身后一声惊叫。

你们转过头看,却见那倒地的妖怪躯体散发出极盛的光芒,伴随着巨大的妖力波动向你身旁袭来。

它自毁了妖元,从此形神俱灭,只为了将全部妖力都砸向你身旁的人。

那自称伯牙的琴妖身形猛地一顿,什么话都没说出来,就那样闭眼倒了下去。

他的妖力如泄洪的堤般溃散,你看着他逐渐消逝的身形,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,自重遇以来,你还未曾好好地同他说过一句话。

你试图将他扶到殿内请求前辈相助,手在碰到他衣袖时却落了空,你这才意识到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
你再也见不到他了,那个活了千年却还是不谙世事的老妖怪,那个心念着一人便要执着守着的纯情之人,那个会为你弹琴,为你擦眼泪的温柔琴妖。

你站起身,慌乱地翻找着些妖物的滋补品,明知无用却还是想尽力一试。

这时,永宁自远处跑来,气喘吁吁地抛给你一个精致的玉盒,“呆子!用这个呀!”

魂雾匣,降妖司珍藏之宝,可收妖魂,贮妖魄。


  

七.

降妖司灯火通明,人人彻夜痛饮,庆祝着洛阳城度过一劫。司外街市也热闹起来,不再如同往日那般阴沉压抑。被毁的结界重修修复,农田鱼塘也恢复生机,人们忙碌着纪念逝去的亲人,也忙碌着迎接新生。

洛阳古都,终该有它的神韵。

你坐在床榻旁,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冰凉的玉匣,翻书刻符都不曾离手半分。魂雾匣本用于助神魂受损的妖怪养伤,在里面躲个几年便可修养如初。只是不知道连身形都被毁的妖能不能得它庇佑。

永宁红着眼睛劝你,说这匣子是上古神器,定能救回他。

掌司大人只拍拍你的肩膀,叮嘱你好好养伤,别想太多。


  

大雪,十一月节。至此而雪盛矣。

洛阳终于也下了雪,纷纷扬扬洒了你一窗。窗外一地的白映得夜空明净,颇有白日青天之光采。想来古人映雪读书或许是真的,但他对雪读书究竟是因为刻苦还是因为孤独呢?

这样好的亮色让人怎能安然入睡?

但你还是在一片寒凉中睡去,枕边是那个被捂暖的玉匣。

夜半时分,你被一阵风吹醒,睁眼时,下意识地看了眼枕旁的玉匣,见它安然无恙才舒了口气。

木窗不知何时被吹开,你挑了盏灯下榻去关窗,却猛然听到外面一阵熟悉的琴声,三声低沉和缓,两声婉转清澈,如同你初次到昆仑山时听到的那样。

你屏住了呼吸向外看去,窗外没有了风雪交织,竟是一派春和日暖,花草交映的景象。

那人正坐在琴身旁,背后是几颗挺拔的竹,苍翠欲滴,衬得他的白衣更为干净儒雅。一旁的清泉映着明月,轻灵地转过一寸石塘。

他听到动静抬头,看到你时停下了弹奏,向你伸出了手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,“我在里面待的太久了,出来解个闷。你要来听吗?

你看到他指尖拂过一串琴弦,抹出清脆的乐音。

“你听,这是你的明月清泉。”


  

END


  

番外:《高山流水》


  

他说,巍峨挺拔,你弹的是高山啊。


  

他说,奔腾壮阔,你弹的是流水啊。


  

若我有个人形的话,必定会对他嗤之以鼻。


  

伯牙所奏分明是前几日刚下过的雨,天上皎洁的明月和眼前流淌的清泉。


  

这小小的庭院,哪儿来的高山流水。


  

可伯牙却笑了,他说,唯有子期是我一生的知音啊。


  

我这才知道,原来我一直都不是他的知音。


  

犹记得最初有灵识,伯牙抚摸着我的琴身,赞叹着造琴工匠手艺的精妙。他几乎日日同我待在一起,连外出都要把我带在身上,闲下来便要弹奏一两段。


  

他懂得如何将我的精巧发挥到极致,也曾在月下轻声问我,琴是否亦有魂魄。


  

“瑶琴啊,我时常感觉你是能听到我说话的。这世间,也许只有你能懂我。”


  

他也时常叹息,只因找不到能懂他的人,琴毕竟回应不了他的寂寞。


  

这时,我便无比渴望着能早日修出人身,然后告诉他,我能听懂你在弹什么,一定是院内那股清澈的泉。


  

直到有一天,他终于不再叹息,而我也不再渴望着化出人身。


  

原来他想的是高山流水。


  

他懂我,我却从未懂过他。


  

后世的文章将事情编的太离谱,说他将琴摔碎在那人墓前,发誓不再弹琴。


  

若是那样也好,我也不用平白忍受了那千年之久的孤独。


  

沉睡在木箱里时,我对一切都是没有感知的。起初,还想着他能偶尔想起来我,弹上一曲,久而久之,便不再期望,只放任自己睡下去。


  

经年后猛然被刺目的光照着琴身,我着实没有反应过来。


  

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伯牙也死了。


  

心忽然一阵抽痛,明明我连他的面容都记不清了。


  

明明我只是一把琴,根本没有心。


  

再后来时间过得快,若不是山外来的那小道士,我都不知道山下已过了千年。


  

把自己活成他的模样,不知不觉间竟真当自己就是伯牙。


  

那小道士笑着说,你弹的是风雪雷鸣,明月清泉啊。


  

我这才恍然,原来我想的竟不是高山流水么。


  

仿佛梦境被人打破,哗啦碎了一地。


  

长叹一声,一曲毕。


 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  

退坑神都很久了,我不知道神都后来对伯牙有没有什么人设补充,但我记忆里的伯牙,就是那个清冷里带着一丝妖异的美人。今天夜里偶然翻到以前的文章,感触颇深。现在再读,其实还是不满意自己的文字,但不管怎样,这也算是写了我心里的伯牙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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